水云
（一）
我今天救了一个人。
这是我第一次救人。
但救人的不止我一个。
当时我和冰心堂的清音师姐、天机向宁师兄刚从溪木中出来，我正低头把能量符收入包裹中，就听见清音师姐说：“前面是不躺着个人？”
我抬头一看，不远处的桃花树下，确实躺着一个书生装扮的男子，像是晕倒了。
向宁师兄先过去扶起了他，清音师姐紧跟着去帮他诊治，我却帮不上什么忙，只能站在一旁看着。
清音师姐喂他吃了颗药，才道：“是气血亏虚，倒没什么大碍，我已给他吃了药，再好好休息些时候好。”
说着清音师姐又看着我说：“我和你向宁师兄还有些事要办，你若无事，便留下照看照看他吧？”
“我确实是没什么事……”我下意识说道。
向宁师兄迅速接话：“那就好，我和清音先送你们到木渎镇找个客栈住下，你帮人帮到底，等他醒了问清楚状况，若没什么要帮忙再回弈剑听雨阁吧。”
我一向服从安排，于是现在我坐在书生的床边，手里握着一瓷瓶清音师姐走前留下的药。
算算时间已经到了他吃药的时间，我倒出一颗，正放到他嘴边，就见书生的眼睛缓缓睁开了。我一慌神，没拿稳那一粒小药丸，药就正正好好落在他双唇之间。许是神志还模糊着，他习惯性地就张嘴把药吃进了进去。待到咽了下去，他才清醒过来一下子坐了起来，说道：“你……你给我……我吃了……什么？”
我听着他声音沙哑，才想起清音师姐的嘱咐，要给他喝水，来不说话便先起身给他倒了一杯。递给他时他却不肯接，我只好给他解释：“我没有坏心，我在桃李花林碰到你晕了，才把你救回来的，刚刚给你吃的不是毒药，只是补气养血的药。”
他狐疑着接过了茶杯，却没喝。
我拔出了剑，他手一抖，茶水洒了些出来。
“这是我的剑，我是弈剑听雨阁的弟子。你知道吧，就是那个斩妖除魔天地间的弈剑听雨阁。你放心，只要你不是妖魔，我不会害你。”我说着把剑收了回去。
他大概是信了，又大概是真的渴了，一仰头把水喝完了。
“还要吗？”我问他。
他点点头，我便直接把水壶拿了过来，递给了他。
我这才切入正题：“你叫什么？从哪来的？要去哪？怎么会晕倒在桃李花林？”
“在下名为陆文，敢问女侠芳名？”他反问我。
“水云，我叫水云。”我说，说着我又拔出了我的剑：“它叫水云间，我师父亲手铸的剑，就取了水云二字当做了我的名字。”
“很漂亮的剑。”陆文称赞道。
“那是，我师父可费了好些心思才铸成的。”我收好了剑，又问他一遍：“你还没说你从哪来的，又要去哪里，怎么晕倒的。”
“说来话长。”他说。
我从包裹中翻出一包糕点，递了一块给他，说：“没事，我们边吃边说，慢慢说。”
陆文接过糕点，但没吃，慢悠悠地说起来。
陆文家在南海滨，父亲是村里的教书先生，母亲早亡，他从小跟着父亲读书，日子过得也算平静。但赋税突然重起来，听说是因为太康王兴建九鼎城，国库急需充盈。村里人没见过什么内藏绝妙乾坤的大鼎，只知道日子一下子都不好过起来。但再苦，日子总能还能过下去。没想到的是，有一簇流窜的妖魔，袭击了这个小村庄。
听到这里我放下了糕点，专注地听他说。
“妖魔来的时候，我和父亲正带着几个孩子，给他们讲《山海经》的奇珍异兽，孩子们还说其中一些长得丑，很快更为丑陋的妖魔就闯进了这个村子。学堂离村头远，父亲和我得了消息，趁妖魔还没来，赶紧抱起那几个孩子，往外跑。可是，”他顿了顿，有些懊恼的样子，“百无一用是书生，父亲与我二人，带着几个孩子，如何跑得脱？妖魔越来越近，父亲与我只好和孩子一起藏入地窖。却没想到妖魔发现了地窖，伸手就要打开入口。父亲当即将一块麻布盖在我和孩子身上，示意我们别出声，自己却在入口打开的一瞬往外跑去。”
陆文苦笑一声：“我父亲这几年总说自己老了，身体差了，那日身手却如此敏捷，硬是躲开了妖魔的阻拦，把他们引离了地窖。我和几个孩子牢牢捂住了自己的嘴，不久便听见父亲的惨叫。”
我有些酸涩，想劝慰他，开口却带了哭腔：“对不起，我不知道背后竟是这样的事，你如果太难过，就不要再说了。”
他摇摇头，咬了一口手中已被捏得有些变形的糕点，咽下了，才接着说道：“我没事，我说出来是纾解，倒是害得女侠和我一起难受。”
“能纾解也好，你愿意说，我就愿意听。”
他于是继续说下去：“外面过了很久才安静，我带着孩子们又等了等，才出了地窖。好好的村子已然如同人间炼狱，孩子们大哭着要找爹娘，可到哪里找去呢？妖魔凶残，遍地连个完整的……都没有。因为害怕妖魔又回来，我最后带着孩子们出了村，风餐露宿好几日，才到了有个小村。孤寒村长是个好人，收留了我们。”
“那你怎么又会到这里？”我问。
“我原想先去九鼎城看看，然后再去碧翎书院求学。父亲常说，乱世重武，和平重文，我手无缚鸡之力，不能上前线，斩妖魔，只希望等到天下太平之时，能为家为国再出一份力。只是雷泽一路凶险，我日夜赶路，有些疲惫，入了江南桃花林，一时放松，没想到晕了过去。”他说到这里不好意思起来。
我倒觉得他有些志气，拍着胸脯说：“我送你去九鼎城吧！”
“真的吗？那可有劳女侠了！”他有些兴奋，然后一兴奋，又晕了过去。
我算了算时间，哦，又到他吃药的时候了。书生的身子骨，好像确实不太行。
（二）
因为陆文的身体，我们又在木渎镇住了几天，把清音师姐给的药吃完了才出发。
陆文是个普通人，用不了传送神石，我只好御剑带着他走。
陆文不怎么主动说话，但我跟他说话的时候，他总认真地听，认真地应。
我喜欢跟他说话。
第一天，因为他告诉了我他的身世，所以我跟他说我的身世：“我是个孤儿，没见过我的父母。师父在巴蜀的河边捡到了我，把我带回了弈剑听雨阁。我不过几个月大，我师父一个大男人，并不懂照顾婴儿，便到处去找人学找人问，倒也养大了我。后来我不听话的时候，师父就哭天喊地，说’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你，怎么能不孝顺听话‘，我就勉强听话了。但我犯错惹到了师叔伯们，被他们找上门来算账的时候，师父也哭天喊地，说’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她，还指望她孝顺我呢，放过她吧‘，师叔伯们就勉强原谅我了。”
“你师父很有趣。”陆文说。
我点点头，接着给他说：“因为师父是在水边捡到的我，所以他就叫我小水。后来我大了些，听见师兄师姐们都有自己的大名，我就问师父，我的全名是什么。师父说我父母没在我身上留下信息，不知道我的姓什么。他又问我，他给我起一个名字行不行。我说行。师父就跟我说，水云，以后你叫水云。我才有了自己的名字。”
“你被……被抛弃，你难过吗？”陆文问。
我想了想，说：“师父从没瞒我我是捡来的这件事，他说这个世上总有无可奈何的事。也许我的父母是遇上了妖魔，情急之下才把我扔到水里，为我求一条生路。又或许是因为我被人贩拐走，又因为我是女孩或是难养，太烦了就扔掉了我。总归事情往好处看，不必自己给自己添烦恼。”
陆文沉默了，但我知道他在听。
于是我接着说：“不过我确实有些难养。你大概也看得出来，我不是聪明的人，师父说我身上没有剑阁弟子那一点飘逸和灵性。所以我小时候不大懂大人的话，走路、自己吃饭、说话，这些都比同龄人学得慢许多。长大了开始学术法，学得也没师兄弟姐妹们快，师父说我一招一式太过死板，不过骆劲贤师叔这样学得扎实也好。再后来，我们要开始领剑令做任务了，师兄弟姐妹们都已经能自己一人一剑在各个幻境中来去自如了，而我去个溪木还要清音师姐和向宁师兄帮忙。不过你放心，从江南到九鼎城这一路，我肯定是能护住你的。”
“嗯，我相信你。”陆文说。
“几年前，师父去世了。他被妖魔所伤，被救回剑阁的时候，魔气已经入体，药石无医。我师兄弟姐妹们围在他床前，我有那么多师兄弟姐妹，可那时师父就只叫了我的名字，他说，’水云，我这么徒弟，你最没用‘。我说，’是是是，所以师父你得留下来教我‘。可是师父只是硬撑着把一把剑放在我手里，说，’这把剑叫水云间，你的名字取自它，从此它是你的了‘。我抱着剑大哭，但师父还是走了，只留给我这把水云间。”我再一次拔出剑，剑身映出我的脸，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。
陆文递了一块手帕给我，我接过，胡乱擦了擦脸，忍住哭接着说：“师父去后，师门中人仍照顾我颇多，但我明白我总也要长大，要能保护别人。我其实也收集了一些神兵利器，可我惯常还是用着这一把水云间。你看到上面闪着的蓝光吗？我看到这蓝光，就想起从前师父教我上善若水这一术法时的情形。那时我正因为门内比试拿了倒数而难过，师父就说，教我一招厉害的。然后他挽了个剑花，就唤出几道蓝色水光，我顿时觉得神清气爽。师父说，这一式叫做上善若水。他说，我不厉害也没事，若能一直保有一颗良善之心，也是了不起的事。”
“上善若水，水利万物而不争。”陆文说。
我点点头：“我师父也这样说。”
那一天，我很开心，师父离世之后，我再没和一个人说过这么多的话。
第二天，我决定和陆文说些开心的事。
我说：“我有个师姐，叫做晚葭。她特别厉害，刚出师门的时候，就闯进了九黎皇城，把一个大臣打了一顿。她和剑圣的弟子们都交过手，听说都打赢了。她还乘船出过东海，但听说也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。对了，她们说师姐和成王、大国师都是好朋友，等你在碧翎山庄学成了，我也可以拜托拜托师姐，帮忙给你找个地方做事，做个有用的人。”
“那等我学成，我就去弈剑听雨阁找你。”陆文说。
“行，要是你来了，我就带你去见见骆劲贤师叔。他是晚葭师姐的师父，对我们小辈都很好。我第一次离开师门的时候，骆师叔比我师父还担心我，给我准备了一包裹的东西，对我叮嘱了许多，什么不要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，远离路边的小茶摊，要去就去大酒楼之类的，对了他还说不要随便相信外面的男子，因为晚葭师姐从前外出的时候，时常被人骗。”
“那你不怕我骗你吗？”陆文问我。
“清音师姐诊治过你的，肯定也查探过你会不会术法武功之类的，才能放心把我一个人留下来的。”我说：“不过我也相信你，说的肯定都是真的，没有人会拿爹娘来撒谎的。”
大概是因为我提到了他的父母，陆文看着难过了起来。我连忙转移话题，给他说起清音师姐和向宁师兄的爱恨情仇。我应当有些说书的天赋，陆文听得入神，看起来也没那么难过了。
（三）
我们走了一路，说了一路，几日后便到了九黎城，隐隐已经能看见不远处九鼎城的轮廓。
但此时我却接到了一枚剑令，上面五个字：“门派危，速归。”
莫大的紧张感笼罩了我，我从包裹里拿出了些钱，塞到了陆文手里，对他说：“师门有事，我得赶紧回去，九鼎城就在眼前，你先去，找个好点的客栈住下，等门派的事了了，我就去找你。”
陆文看我神色慌张，担忧地问我：“是什么事？你……你会回来吗？”
我宽慰他：“会的会的，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，也可能就是骆师叔怕我们太松散，演练一番，你放心，不会有事。若我耽搁了时间，你就来弈剑听雨阁找我。”
他把一个东西放在我手里，说：“那你路上当心。”
我看了看手心，是一个平安符，我也不跟他客气，道了声再见就御剑离开了。
回门派的路上，我遇见了几个师兄师姐，他们一脸严肃，告诉我：“锁妖塔被炸毁了。”
我有些不敢相信，片刻之前我还担心陆文一个人出事，现在要出事的人变成了我。
但我没逃。
我跟着其他弈剑弟子回到师门，御剑在天上时便能看到冲天的魔气，落地就是一群群的妖魔和……同门的尸首。
我拔剑跟着师兄师姐们上前，三阳真火、六合寒水、五方浩风……我已经有些乱了章法，只乱往妖魔身上挥剑，有些吃力时才想起用一招上善若水。师兄师姐们初时还护着我些，但渐渐不再顾得上我。
我剑起剑落间一个不留神，就被一只妖魔在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。血腥气引来了更多妖魔往我这边聚，我有些体力不支，眼看又要被妖魔击中，侧边刺出一剑，帮我挡开了。我一看，是问迹，我的小师侄。他握剑的手还在抖，但反手又击退了一只妖魔。
“师叔，你小心。”问迹说。
“多谢师叔救命。”我快速说道：“你也小心。”
我的手还在挥剑，但我的意识却似乎飘远了。
也许是我被保护得太好了，我从不知道原来妖魔袭来，是这样的感觉，和在幻境里历练不同，这是真真正正的死亡的感觉。
我想起师父。师父去世的时候，我难过极了，也恨极了妖魔，我下定了决心，以后如果遇见妖魔，我一定将其斩于剑下。可原来，原来，妖魔面前，我如此害怕，我的恨，好像有些飘渺。不知道师父面对妖魔时，是怎么样的心情。
我又想起陆文。他是亲眼见过妖魔的，也看着父亲死在了妖魔受伤，他那时多害怕？他对妖魔的恨是什么样的？如果此时执剑的是他，他会不会比我坚定？
我又中了妖魔一击。
我想，我快要去找师父了。
我好累，为什么这里的妖魔这么多啊？我怎么都打不完，我还是要变强啊，要变得更强。
变强！变强！
我脑子里渐渐只剩这两个字，全身的血液热了起来，头开始有些疼。
“哐当”，我手中的水云间掉在了地上，我的意识清醒了些，那是师父留给我的剑，我要拿回来。
我蹲下想捡回师父的剑，却一个不稳坐到了地上。
有人来扶我。
我听见问迹师侄的声音：“师叔她……被妖魔击中了好几次。”
又听见晚葭师姐的声音：“师妹她怕是要入魔了……”
入魔？我吗？
我不能，我不能。
我的意识倏然回笼，我看清了晚葭师姐的脸，我抓住她的手：“师姐…杀了我，我不想入魔。”
我看着晚葭师姐，突然想起师父刚去世时，晚葭师姐来看我，她问我，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，想做的事，她找人带我去，散散心。我想了想，摇了摇头，我最想的，就是待在师父身边，吃饱喝足穿暖，说说心里话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。可师父去世了，我心里有许多的话，却不知对谁说。大家对我都好，但跟我说话都像对着小孩子，只有师父，认认真真地听我说，应我的话。
可我救不回师父，我没有用，我只能被师父保护。
所以我很高兴，我遇见了陆文。他像师父一样，认认真真地听我说话，他的回答很短，但我知道他是在认认真真应我的话。这感觉很玄妙，说不清。他一点术法武功都不会，不过没关系，我可以保护他，遇见些妖魔也不怕，我能打赢。我想和他一起去九鼎城，去碧翎书院，去太平盛世。
但现在，我去不了了。
我强撑着捡起了水云间，对晚葭师姐说：“师姐，如果以后有人来剑阁找我，你帮我送他去碧翎书院吧。”
晚葭师姐哭着点了点头。
我的血再一次翻滚起来。
“师姐，小师侄，再见。”
我挥剑，一招道生火落在我自己的身上。
晚葭师姐不忍看我，强拉着问迹师侄往安全的地方去了。
我意识渐渐消散。
最后的念头是，要是我像晚葭师姐一样厉害就好了。
（尾声）
水云走后，陆文没有去九鼎城，他跟着去了弈剑听雨阁，只是他用不了神石，又不会御剑，陆路换水路地折腾了好久，才到了翠微楼。
那时，剑阁已经开始重建了。
有个剑阁弟子路过，打量了他一眼，问他：“你来找人？”
陆文做了个揖，道：“在下陆文，来找水云。”
“水云师叔，她……去世了。”
陆文一下愣住，原地站了片刻，又转身呆呆地走了。
不一会儿身后有人追上他：“你等等，师叔让我们送你去碧翎书院。”
陆文摇摇头，说：“不去了。”
“那你要去哪里，我们送你，这是我们答应师叔的。”
陆文还是摇头，说：“不必了。”
数日后，蜀州城里多了一个名为陆文的鬼墨。
乱世重武，不知何时，才能用手中武器，搏来一个太平盛世呢？